子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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聞人夙在不遠處低頭整理落菴靈草，對另一邊的事情似乎充耳不聞。
謝道衡掩於淩亂發縷下的眼眸微動，他避開了魏獻儀的視線，垂眼看向別處。
魏獻儀與他說謝意，感謝他在法陣中保下了落菴靈草，謝道衡很平靜地回覆她：“一切都是我應做的。”
聽到這句話，魏獻儀定定看了他一會兒，隨後也不再說什麽，招來聞人夙，就要帶謝道衡一起離開。
他們在日落前走出了太承仙山，季毓霜在來時的山道上等了他們很久。
見到三人身影，縱然季毓霜的面孔平素如何生硬清冽，在這時也不由松緩了臉上緊繃的神情。
“他們回來了！”段晨秋歡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。
季毓霜朝不遠處看，忽地瞥見腳步虛浮的謝道衡，目光下移，很快註意到謝道衡手臂上的一灘紅郁血色。
季毓霜向前走去，伸手扶住謝道衡，“大哥？”他疑惑地看著謝道衡。
謝道衡對著季毓霜扯起一抹笑，“我無事。”
“啊……好深的傷口，怎麽會沒有事？”段晨秋也小跑著上前，一眼撞見謝道衡手臂上的傷處。
很長很深，從小臂起幾乎延伸到手腕處，隔著被血水打濕的衣衫望下去，血肉綻開，依稀可見底下的骨頭。
段晨秋看了幾眼，就不敢再往下看了，他擡起臉，看向謝道衡的眼神越發同情起來。
“大哥，這一定很疼吧？”光是想想他都覺得痛得厲害。
季毓霜站在一旁雖沒有說話，但是神情之中盡顯擔憂。
謝道衡向他們二人各遞了一個目光，然後他搖了搖頭，說道：“我沒事，先回去再說。”
見狀，季毓霜和段晨秋一同將他扶起，走在路上，謝道衡傷口上又冒出一大股血來，滲入了段晨秋的衣襟，腥味濃烈。
段晨秋一邊扶著謝道衡，一邊受不住血腥味的沖擊把頭扭過去，正好對上魏獻儀向他們這處投來的視線。
段晨秋眨眨眼，很快輕聲問她：“你也很擔心大哥的傷勢嗎？”
魏獻儀移動目光，落到段晨秋身上，回念起段晨秋口中的“擔心”二字，她有些遲疑。
先前在山上密林中，魏獻儀知道謝道衡受了傷，但是因為光線不顯的緣故，魏獻儀沒有及時覺察到謝道衡傷勢是如此地駭人。
眼下段晨秋問她是否擔心，魏獻儀確實該擔心，誰讓謝道衡受傷是與她有關？但是魏獻儀依然覺得，“擔心”這個詞匯在她與謝道衡之間並不適用。
魏獻儀沈默很久，最後也沒向段晨秋說明是否。
段晨秋倒是不依不饒，又向她問起謝道衡是如何受傷的。
這個問題的答案魏獻儀清楚得很，她簡單說了兩句，段晨秋聽了嚇了一跳。
“我就知道太承山早就不安全了……”他頓了下，微微嘆氣，繼而又道：“那傷到大哥的陣法，一定是魔修留下來的！”
魏獻儀聽著他義憤填膺的語氣，很快否定了他的想法，“山上有無魔修我不知道，但是落菴靈草前的法陣一定不是魔修設下的。”
那陣法中沒有絲毫魔氣，況且那道陣法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護住靈草落菴，若是魔修，何須設陣？想要什麽奪了便是。
魏獻儀說的話與段晨秋的預期完全不符，他失落了一陣，在他還想向魏獻儀詢問些什麽的時候，季毓霜一聲“夠了”從另一邊傳來。
他的話音來得突然，語氣還冷得很，段晨秋哆嗦了兩下，縮著脖子往季毓霜的方向看了一眼。
“不讓我說我不說就是了，幹嘛這麽兇？”段晨秋小聲哼哼兩句。
季毓霜抿了下唇，扶住謝道衡的手更用力一些，什麽都沒再說。
回到神霄門，段晨秋立即去請來醫修，確定謝道衡無事後，他帶著一身血腥匆忙回去洗漱。
而季毓霜則將魏獻儀帶去了神霄門的煉丹閣中，他朝爐中投入兩塊火晶石，登時爐火升起，熱烈滾燙。
橙紅色的火焰映著季毓霜的側臉，他偏過臉，看向魏獻儀：“您會煉丹嗎？”
魏獻儀輕微點頭。
季毓霜從袖中抽出煉制丹藥的卷軸，將它交給了魏獻儀。
“落菴按照裏面的法子煉制就能成丹。”季毓霜看了看她。
魏獻儀的目光掃過卷軸中的內容，沒什麽特別的，只是尋常煉丹之法。她定了定心思，向季毓霜道了一聲謝意。
季毓霜沒有反應，交代完這些事情後，他仍時不時地朝魏獻儀看一眼，沒有離開。
直到魏獻儀發現他的異態，她問他，“可還是有事？”
季毓霜沈默很久後，輕微頷首，他問：“我大哥這裏的傷，真的是太承山上的法陣所傷嗎？”
說這句話的時候，季毓霜指了指自己左手手臂的位置，這恰是謝道衡身上受傷的地方。
魏獻儀疑惑地看著他，不明白季毓霜為何會有此懷疑。
魏獻儀的這幅神情落在季毓霜眼中，不過多久，他什麽也沒解釋，向魏獻儀俯首行禮。
“冒犯了。”說完這句話，季毓霜就背著他的劍折身離開了煉丹閣。
這一段小插曲，對魏獻儀來說實在突兀，不過眼下當務之急，不是計較這些小細節，而是要煉化落菴靈草，早日成丹，才能解除伏靈箭對她的壓制效果。
季毓霜出了煉丹閣，去到為謝道衡準備的起居室。
他去的時候，有一位他並不熟悉的人也在。
謝道衡包紮好傷口後也換了幹凈衣裳，此刻只著一身裏衣坐在桌案前。
在他身旁，一襲玄色衣袍的聞人夙正起初淡著一張臉，後來見到季毓霜，很快露出言笑晏晏的表情。
他還為謝道衡倒了一杯熱飲。
“謝境主可還有什麽疑問？正好季小友也來了，不如也讓他來一道聽聽？”聞人夙將茶盞往前推，推到謝道衡的眼前，然後抽回手。
他眉眼含笑，神態自若，反觀謝道衡臉色發寒，連唇上的血氣都褪去了。
“大哥。”季毓霜站到謝道衡身側，眼底帶了一絲探究。
他不知道聞人夙在他來之前與謝道衡的談話是怎樣的，但是謝道衡現在明顯不願再與聞人夙多做交流了。
季毓霜想了想，上前兩步，向聞人夙出聲道：“大哥受傷了，需要靜養，請你先離開。”
聞人夙又是笑笑，對季毓霜話中驅逐的姿態毫不在意。
他起身，看了一眼謝道衡。
“茶涼了。”聞人夙的指節叩響桌案，提醒道。
聞人夙的視線逐漸移去他為謝道衡倒出的那盞茶水上，驀地輕笑一聲，說道：“她可不喜歡飲什麽冷茶……”
幾乎在聞人夙話音落下的一瞬，謝道衡徹底冷下了臉，清清冷冷，如覆寒霜。
季毓霜從沒見過謝道衡這個模樣。
聞人夙很快離開，過了一陣，季毓霜再低眸看向謝道衡時，才發覺他已恢覆了常態。
“三弟是有何事尋我？”謝道衡問道，語氣平和。
季毓霜看著謝道衡，猶豫了下，“方才你們……”
但他只說出這幾個字，就頓住了話音。
謝道衡聞言，知道了季毓霜的疑惑，不過他沒打算向季毓霜道明因果。
“三弟，你向來對這些糾紛之事不感興趣，所以這一回也能否當做毫不知情？”謝道衡朝他笑了下，臉上神情松和。
季毓霜見了，並沒有如謝道衡預期的那樣順應他的想法，季毓霜微微擡眼，看著謝道衡。
“我可以不過問您與他的事，但是大哥，我想知道您手臂上的傷究竟從何而來，這個，您能告訴我嗎？”季毓霜從太承仙山回來時，心中就被這朵愁雲籠罩住了。
沒人比他更清楚太承仙山上的法陣是從何而來。
“此行來神霄門時，我告訴過大哥您，太承山上有一株落菴靈草。那株靈草是我舊年尋見過的，那道法陣也是我設下的……這些，我都與您說過。”他甚至還向謝道衡說過破陣之法，但如今看來，謝道衡沒用上。
季毓霜頓了一下，聲音低緩一些，“但是這次入山，因我之故沒能及時找到靈草，大哥倒是尋見了，可是回來卻負了傷。”
他天生方向感極差，從淮洲入鏡洲再到神霄門的這段路，是他多年以來唯一熟識的路徑。
此次入山，他連上山的路都需要段晨秋來引領，更不提隱匿在太承仙山之上的落菴靈草與法陣的位置了。
“陣法既是由我設下，我自然最明白它究竟有幾重威力……”季毓霜的聲音越來越低，最後他語氣篤定地說出一句：“我的陣法不會真的傷到人。”
隨著季毓霜的話音一字一字落下，謝道衡有些無奈地笑了，他低下頭，五官陷入陰影中去，讓人看不見他面上的神情。
沒等謝道衡回答他，季毓霜就似有察覺地蹙起眉頭，他試探性地問道：“是聞人夙傷了您？”
可是為什麽？
為什麽聞人夙要弄傷謝道衡？如果當真是聞人夙，為什麽謝道衡什麽也不說？這些季毓霜都不明白。
季毓霜看著謝道衡，想向他問出一個解釋。
季毓霜的確不關心誰與誰人的糾葛，但是謝道衡不同，他是如師如父的兄長，有些事，季毓霜需要向他過問一句。
良久後，謝道衡嘆息。
他擡起臉，看了看季毓霜，露出微笑，“毓霜，有些事情與你所見其實並不相同。”
說著，謝道衡舒展了一下左手，手臂處包紮好的地方又漸漸滲出血漬，艷紅一片，裏面骨肉幾乎分離，稍微動一下都疼得他發顫。
謝道衡臉上的笑容卻依舊平和溫煦，“疼是疼了點，但是傷得值得。”
他點到為止，再往下，謝道衡是不會同季毓霜說了。
季毓霜看了看謝道衡，確定謝道衡的想法後，季毓霜給了點回應：“既然如此，我再不會過問了。”
他權當不知情。
從謝道衡這處離開時，在院門外遇見了段晨秋。
段晨秋換了一身幹凈衣裳，應該是來探望謝道衡的。
季毓霜瞥了他眼，什麽也沒說就從段晨秋身側走過。
“三哥，這麽晚了，你去哪？”段晨秋在他身後叫住了他。
季毓霜將背後背著的長劍解下，握在手中，他側眸看了眼段晨秋，轉身丟下幾字。
“去破陣。”
忽然而生的風將季毓霜的聲音吹散了，段晨秋沒聽清楚，“啊？”
季毓霜沒再回頭，於是段晨秋在他身後靜靜望著他離開。
次日，天剛蒙蒙亮起，魏獻儀從煉丹爐中取出煉制成丹的落菴靈草。
她按照季毓霜給的方法服用丹藥，一炷香過後，右肩被伏靈箭穿透的地方生出強烈的刺痛感。
再過半炷香，一股濁液從肩部流淌而下，魏獻儀的識海在此時一陣松軟。她運起周身靈力試了一試，發現靈力終於可以正常使用。
魏獻儀使用了一道清潔術，然後離開煉丹閣，在離門前不遠的地方，一處亭子裏，魏獻儀見到了聞人夙的身影。
聞人夙似有覺察，回首向她看來。
魏獻儀上前走去，不過一宿未見，她竟覺得聞人夙今日的精神格外飽滿，神采奕奕。
“有什麽好事發生嗎？”魏獻儀笑著問他。
聞人夙眼光明亮，註視著魏獻儀，語氣輕松地說道：“你的事就是我的事，你如今得以解除壓制，這難道不是好事嗎？”
魏獻儀聞言笑了笑。
他們在亭中坐了一陣，不久後季毓霜找到他們。
魏獻儀與季毓霜也是一宿沒見，這時再見，她發覺他異常憔悴。
季毓霜還穿著昨日的袍子，眼下一片烏青，他垂眼時，更顯孤虛無力。
“既然神女已經破除了伏靈箭的弊障，我們今日就啟程離開太承仙山。”他向魏獻儀簡單說了兩句，告訴她，他們決意離開的事情。
魏獻儀本就無意留在太承仙山或是神霄門，聽到季毓霜的話，當即應聲說“好”。
“不過……”魏獻儀出聲遲遲：“謝境主可以隨同我們一道離開嗎？”
謝道衡傷得確實不輕。
季毓霜似乎沒想到魏獻儀會問起謝道衡，他楞了下，之後才說：“大哥他心系淮洲，也想早日回去處理被魔修占據的六城的事情。”
聽到這裏，魏獻儀自然不會再有疑惑。
得知他們將要離開，段晨秋早早來為幾人送行，嘴裏還怨怪著“母親如何”“母親不允”，他從起居室的院門，送到了神霄門的前院，最後來到小小山門。
魏獻儀等人挨個越過山門，段晨秋出不去，只得在小小山門後面望著外面的他們。
“大哥、三哥，下一次要讓子宛阿兄也一起來找我才行！”段晨秋在山門後眼巴巴看著他們離開。
謝道衡應聲笑了笑，向他告別，季毓霜只給段晨秋留下一個孤絕的背影。
來的時候是如何上山的，走的時候就是如何下山，季毓霜在前面帶路，每一步都和之前一模一樣。
等走到太承仙山的山腳最底下，他們一路禦劍回到淮洲。中間途經淮州與鏡洲交界處的那個殺陣的時候，魏獻儀停了一下。
先前是沒有時間破陣，如今她已解開桎梏，在能夠處理魔修留下的那個殺陣。
季毓霜在覺察到她的意圖後，面上神色稍有變化。
魏獻儀見他不言不語，以為季毓霜是默認了她的想法，就在魏獻儀準備落劍的時候，季毓霜慢騰騰地說了句：“不必管它。”
他這句話說的沒頭沒尾，魏獻儀當然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。
季毓霜眼中閃過糾結，但是很快他語氣生硬地告訴魏獻儀說：“那個殺陣，我已經將它破除了。”
說完這句話，季毓霜再沒有在她眼前停留，禦劍而行，速度很快，如一星流閃而過。
他們沒有回到淮洲主城，他們在被魔修占據的六城城池不遠處的一座城內停下。
為了謹防魔宗再度開戰，這座城內沒有留下城民，一眼望去，都是來自道界各個門派、家族的修士，人數眾多。
看到他們，魏獻儀心中生出稍許悵然。
此先，淮洲與北海一並受魔宗威脅，但道界因為考慮到北海綿延萬裏的防線，而對淮洲“置之不理”。後來在道界絕大部分修士支援下，北海挨過了魔宗的侵襲，這個時候，才有修士往淮洲趕來。
魏獻儀可以理解道界上下對北海防線的看重，但魏獻儀不讚同道界做出的舍棄淮洲的行為。
道界之內，千萬百萬的城民與修士，一定要救。淮州境內，不過數十萬的城民與修士，難道就不必救了嗎？
如若當時魏獻儀置身北海，可能只能眼睜睜看著淮洲失城淪陷，如今魏獻儀倒是慶幸那時她來到的是淮州境內，雖勢單力薄，但至少堅守到最後淮洲無虞。
如今魔宗退於北海之外和淮洲六城中，使得淮洲成為擊破魔宗的緊要之地，因此北海不斷派來修士駐守淮洲，時局所迫，淮洲竟又成為被道界選擇的那一個。
他們如今所在此城名為“素關”，素關之外，不過六十裏就是魔宗所在的錦銷城。
先前，魔宗一支兵力在北海遭到折損，另一支又在秾平久攻不下，現下退回錦銷及錦銷之外的共六城中，調養生息，按兵不動。
魏獻儀自鏡洲折返淮洲數日，魔宗依然在錦銷城中毫無異動。但是北海那處，廣蘭等人向她傳信，在信中說明北海之外的魔修已有動作，希望她能夠早做防備，以免受襲。
魏獻儀得到消息，第一時間將這些信息告知了謝道衡。
謝道衡身為淮洲境主，淮洲之內他的話語權極重，哪怕眼下淮洲境內的道界修士並非隸屬於淮洲，只要身在淮洲，謝道衡便能指揮一二。
素關城，城主府內，謝道衡在閱盡北海傳來的消息後，輕聲向魏獻儀應道：“此事我已知曉，我會即刻派人前往。”
他折起手中信箋，放在燈下，視線停留在魏獻儀身上。
魏獻儀聽到他的話，沒在說沒再什麽，隔了一會兒，魏獻儀向謝道衡請辭離開。
“其實還有一事，我還未曾問過神女。”謝道衡出聲挽留。
魏獻儀雖然奇怪謝道衡為何先前不開口，偏要在她準備離開時說話。但是魏獻儀沒有表露太多情緒，她看了看謝道衡，示意他可以繼續問下去。
過了一會兒，謝道衡望著她，問道：“我想問一問，您打算在素關城內，不、是淮洲，您打算在淮洲停留多久？”
魏獻儀還沒有作答，謝道衡臉上浮露出淺淡笑意，“我並非是在斥逐神女，我只是想確定神女您的心意，畢竟您是鐘山神女，淮洲未必是您心之所向。”
聽到謝道衡說的話，魏獻儀眼眸微垂。
“境主在向我試探什麽？”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與謝道衡玩些勾勾繞繞的把戲。
“我說了，我想確定您的心意。”面對魏獻儀直截了當地發問，謝道衡神色未變，他淡然回覆魏獻儀。
魏獻儀見他不作偽的坦然模樣，心中的不適之感減弱許多，謝道衡向她問心意，那魏獻儀就告訴他，讓他安心。
“你說的對，淮洲並非是我心之所向。”魏獻儀望向謝道衡，在她說完這句話後，謝道衡臉上的笑痕微淡。
但是他沒有說話，謝道衡看著魏獻儀，靜心等待她接下來的回覆，他確定魏獻儀會給予他一個完美的回答。
魏獻儀思考一會，慢慢與他說道：“起初從鐘山離開時，我想去往的地方是北海而非淮洲，但是後來一步步深入，我便再沒能走出淮洲。”
“你想問我心意，無非是想問我會否留在素關城對抗魔宗。”魏獻儀擡眼看了看他，對上他的目光，她說：“我會留下，直到魔宗退回北海境外。”
魏獻儀的話就像一顆定心丸，謝道衡聽了，面上神情愈加專註沈穩。
這時，謝道衡起身，向魏獻儀遞去一塊令牌，上面赫然“淩霜”二字。
“這是境主玉令，可在調令淮洲眾人。”謝道衡說道。
謝道衡的意思，魏獻儀明白，他確定她不會中途易轍後，就將淮洲的權利分攤給她。魏獻儀看了一眼他手中玉令，但是沒打算接過去。
“我不擅馭人之術。”魏獻儀直白地告訴謝道衡，她不肯接納的原因。
謝道衡只是笑了笑，沒有其他表情，他說：“不必神女勞心費神，淮洲數萬人，您只需馭我一人，足矣。”
謝道衡說這句話時，聲音很輕，但是字字清晰，魏獻儀聽罷，眸光轉向他的面龐。
謝道衡的話意確實容易讓人誤解，但是魏獻儀很清楚他在說什麽。
“淮洲如今多出這麽多道界修士，我為掌事之人，若行差踏錯，後果則不堪設想……”謝道衡凝望她，又將淩霜玉令往她眼前遞去。
“既然您已經決定不會離開，那麽就由您來充當那個督促牽引我的人，若我走偏一步，只要淩霜玉令在您手中，我就不會步步皆錯。”謝道衡說道。
他說的話很誘人。
每一個字都在告訴魏獻儀，只有這樣，才能使淮洲上下齊心，擊退魔宗。謝道衡也在表達他對她無條件的信任，沒人比魏獻儀更合適“牽引”他前行，也沒人比魏獻儀更在意魔宗何時退離淮洲。
謝道衡一字一句落在魏獻儀耳中是格外動聽，她看他一眼，見他面上仍是恰到好處的微笑。
魏獻儀伸出手，指腹落在淩霜玉令的頂端花穗處，她手腕微動，就將整個淩霜玉令從謝道衡手中慢慢抽離出來。
淩霜玉令落到魏獻儀的手上，等到上面的餘溫褪去，魏獻儀輕微摩挲的兩下“淩霜”二字。
“多謝神女。”謝道衡註意到她的動作，略微垂眼，朝她拜了拜。
不知不覺中，魏獻儀已經完全順應了謝道衡的所有意圖，她看著他，見他俯首低身，想了一會兒還是沒說出該對他說的客套詞句。
“你很聰明。”魏獻儀沈默一會兒後，對謝道衡說道。
他將她徹底留住了。
魏獻儀留在淮洲的因素有太多了，不論是一開始為了抵禦魔宗時的停留，還是眼下魔宗虎視眈眈，她沒法眼睜睜看著淮洲被吞噬入腹，又或者……是因為淮洲境主。
為守淮洲，他在秾平主城力竭而戰，為淮洲爭取到了鐘山的支援。後來魔宗退城，他們去鏡洲尋落菴靈草，該說不說，謝道衡幫了她很多。
眼前的謝道衡，不論是用緊張的局勢來留住魏獻儀，還是用他在魏獻儀面前賺取的情分來留住她，總之，他真的做到了。
牽連太多太覆雜，魏獻儀已經解不開與淮洲的關聯。就如魏獻儀所說的那樣，她不會離開淮洲，直到魔宗退離道界。
魏獻儀要離開。
謝道衡扶起桌子上的一盞接了紗罩的燈，細碎的光線落在他的手背上，他向魏獻儀遞去。
“天應是黑了，帶一盞燈回去吧。”謝道衡語氣溫和，對她正色道。
魏獻儀瞥了一眼他的指骨，然後搖頭，說了句“不必”。
但謝道衡沒有因為她的拒絕而放下手中燈盞，他持燈走到門前，向身後的魏獻儀道：“我送您走一段路。”
魏獻儀想了下，沒再拒絕，只是一段路，他是會移動的燈盞。
室外一片黑沈，魏獻儀身邊唯一光亮的來源是謝道衡手中持有的那盞紗燈，燈光傾瀉而下，灑滿他們腳下的每一步。
謝道衡走得步子不大也不快，隔了好一會兒，他們才從從院中走出。
走上長廊，長廊兩側皆懸有清燈，比起謝道衡手中的那一盞明燈，要亮堂許多。
到這裏，魏獻儀向他正式告別。
謝道衡點了點頭，他停在原地，目送魏獻儀離開。
魏獻儀走到長廊拐彎處，走向另一側，沒有原先那麽明亮的燈光，只有一兩盞，些微光芒散布在長廊的欄桿上。
魏獻儀在欄桿那處往前走。
走了有一段路，終於離開長廊，走下臺階，前面的路仍是一片黑暗。
魏獻儀揮出一道靈光，跳動的光輝在魏獻儀的前方，為她引路，周圍樹木叢生沙沙而動。
在暗中，有人提燈而來。
他與她兩處光輝，皆在夜裏昭彰顯目。魏獻儀下意識地的朝那人望去，不是個生面孔，是她曾見過的。
魏獻儀記得他是……
聖音子宛見到面前的光影，一時頓住了腳步。
他很快反應過來，向魏獻儀略微頷首示意，再擡起頭，攥著燈柄與她擦肩而過。
聖音子宛去到院前見到謝道衡，輕聲道了句：“大哥。”
謝道衡聽到聲音回頭，見到聖音子宛，心中略有詫異：“子宛這麽快就從秾平趕來了？”
聖音子宛點了點頭，“我已將秾平城民安置妥當，念及兄長這處的嚴峻之勢，於是提早了幾日趕來。”
謝道衡聽罷，面上浮露笑意，他上前迎去，“既然來了，也一並留下吧。”
隔了幾日，素關城派出修士暗中潛入錦銷城附近查探，這些修士回來時向城主府中遞去的消息中，魔宗仍無異動。
越是毫無異動，就越是有詐。
魏獻儀深知這一點，因此在之後更不敢對素關城的布防有所松懈。
某一日，素關城中派遣修士照常從城外查探消息，在他們回城時，城外林中出了意外。
這日月亮清圓華美，掛在穹頂之上，散透著晶瑩剔透的光布下城外。
林中，群聲躁動，湧動著大片異樣的氣息。
城樓上，是較開闊，魏獻儀召出一道符令，一眼窺見林中正大股湧動著的妖獸獸潮。
這時城樓上眾人也警覺起來，紛紛朝各方邊角而去。
雖然不知道妖獸是從何而來，但是魔宗分明是想要借助妖獸獸潮的沖擊力對素關城進行一波打擊。
魏獻儀從城樓上飛身而下，一躍進入林中，她先將林中留存的道界修士引退離開，之後以霜綺劍劃了一道劍陣，但是妖獸之多已經形成獸潮之勢，一道劍陣根本無法阻止它們的行動。
這時數人從素關城內走出，向魏獻儀詢問情形。
魏獻儀向他們簡單解釋了幾句，眼看兇獸來襲，眾人齊力劃出劍陣，然而妖獸數量龐大，即便再多劍陣也有不可阻攔的角落。
在這時，聞人夙來到魏獻儀身側，向她提了一句，“不如用音殺。”
所謂“音殺”，就是以音律禦敵，群體傷害效果強悍，目前看來的確不失為一個好方法。
但是“音殺”也需得要一個能承受住修士靈力的承載物，魏獻儀沒有，她看向聞人夙，聞人夙笑了一下，說道：“我也沒有。”
見狀，魏獻儀沒有辦法，只能帶領修士探入林中，先行斬殺一部分的妖獸。
再她第二次回到素關城門前時，這時一人，素衫青衣朝她走去。
魏獻儀望向他。
聖音子宛從袖中取出一支長笛。
“這是我家中傳下的音器，不知可否派上用場？”聖音子宛看著魏獻儀。
魏獻儀沒想太多，擡手接過長笛，只是碰一下，魏獻儀便知道聖音子宛先前所言實在謙虛。
這道長笛質地非凡，並非是尋常之物，用以“音殺”最為合適。
魏獻儀飛身入林間時，囑咐眾人屏蔽笛音，魏獻儀按照以往在鐘山所見的相關書目的“音殺”之法，為笛音灌註靈力。
一時間，素關城外聚滿充斥著魏獻儀的靈力氣息的笛聲。
魏獻儀才起一聲笛音落在妖獸獸潮中，這群妖獸就猛然躁動起來，循著聲音的方向前行。
過了好一陣，魏獻儀才得以把控妖獸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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聞人夙在不遠處低頭整理落菴靈草，對另一邊的事情似乎充耳不聞。
謝道衡掩於淩亂發縷下的眼眸微動，他避開了魏獻儀的視線，垂眼看向別處。
魏獻儀與他說謝意，感謝他在法陣中保下了落菴靈草，謝道衡很平靜地回覆她：“一切都是我應做的。”
聽到這句話，魏獻儀定定看了他一會兒，隨後也不再說什麽，招來聞人夙，就要帶謝道衡一起離開。
他們在日落前走出了太承仙山，季毓霜在來時的山道上等了他們很久。
見到三人身影，縱然季毓霜的面孔平素如何生硬清冽，在這時也不由松緩了臉上緊繃的神情。
“他們回來了！”段晨秋歡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。
季毓霜朝不遠處看，忽地瞥見腳步虛浮的謝道衡，目光下移，很快註意到謝道衡手臂上的一灘紅郁血色。
季毓霜向前走去，伸手扶住謝道衡，“大哥？”他疑惑地看著謝道衡。
謝道衡對著季毓霜扯起一抹笑，“我無事。”
“啊……好深的傷口，怎麽會沒有事？”段晨秋也小跑著上前，一眼撞見謝道衡手臂上的傷處。
很長很深，從小臂起幾乎延伸到手腕處，隔著被血水打濕的衣衫望下去，血肉綻開，依稀可見底下的骨頭。
段晨秋看了幾眼，就不敢再往下看了，他擡起臉，看向謝道衡的眼神越發同情起來。
“大哥，這一定很疼吧？”光是想想他都覺得痛得厲害。
季毓霜站在一旁雖沒有說話，但是神情之中盡顯擔憂。
謝道衡向他們二人各遞了一個目光，然後他搖了搖頭，說道：“我沒事，先回去再說。”
見狀，季毓霜和段晨秋一同將他扶起，走在路上，謝道衡傷口上又冒出一大股血來，滲入了段晨秋的衣襟，腥味濃烈。
段晨秋一邊扶著謝道衡，一邊受不住血腥味的沖擊把頭扭過去，正好對上魏獻儀向他們這處投來的視線。
段晨秋眨眨眼，很快輕聲問她：“你也很擔心大哥的傷勢嗎？”
魏獻儀移動目光，落到段晨秋身上，回念起段晨秋口中的“擔心”二字，她有些遲疑。
先前在山上密林中，魏獻儀知道謝道衡受了傷，但是因為光線不顯的緣故，魏獻儀沒有及時覺察到謝道衡傷勢是如此地駭人。
眼下段晨秋問她是否擔心，魏獻儀確實該擔心，誰讓謝道衡受傷是與她有關？但是魏獻儀依然覺得，“擔心”這個詞匯在她與謝道衡之間並不適用。
魏獻儀沈默很久，最後也沒向段晨秋說明是否。
段晨秋倒是不依不饒，又向她問起謝道衡是如何受傷的。
這個問題的答案魏獻儀清楚得很，她簡單說了兩句，段晨秋聽了嚇了一跳。
“我就知道太承山早就不安全了……”他頓了下，微微嘆氣，繼而又道：“那傷到大哥的陣法，一定是魔修留下來的！”
魏獻儀聽著他義憤填膺的語氣，很快否定了他的想法，“山上有無魔修我不知道，但是落菴靈草前的法陣一定不是魔修設下的。”
那陣法中沒有絲毫魔氣，況且那道陣法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護住靈草落菴，若是魔修，何須設陣？想要什麽奪了便是。
魏獻儀說的話與段晨秋的預期完全不符，他失落了一陣，在他還想向魏獻儀詢問些什麽的時候，季毓霜一聲“夠了”從另一邊傳來。
他的話音來得突然，語氣還冷得很，段晨秋哆嗦了兩下，縮著脖子往季毓霜的方向看了一眼。
“不讓我說我不說就是了，幹嘛這麽兇？”段晨秋小聲哼哼兩句。
季毓霜抿了下唇，扶住謝道衡的手更用力一些，什麽都沒再說。
回到神霄門，段晨秋立即去請來醫修，確定謝道衡無事後，他帶著一身血腥匆忙回去洗漱。
而季毓霜則將魏獻儀帶去了神霄門的煉丹閣中，他朝爐中投入兩塊火晶石，登時爐火升起，熱烈滾燙。
橙紅色的火焰映著季毓霜的側臉，他偏過臉，看向魏獻儀：“您會煉丹嗎？”
魏獻儀輕微點頭。
季毓霜從袖中抽出煉制丹藥的卷軸，將它交給了魏獻儀。
“落菴按照裏面的法子煉制就能成丹。”季毓霜看了看她。
魏獻儀的目光掃過卷軸中的內容，沒什麽特別的，只是尋常煉丹之法。她定了定心思，向季毓霜道了一聲謝意。
季毓霜沒有反應，交代完這些事情後，他仍時不時地朝魏獻儀看一眼，沒有離開。
直到魏獻儀發現他的異態，她問他，“可還是有事？”
季毓霜沈默很久後，輕微頷首，他問：“我大哥這裏的傷，真的是太承山上的法陣所傷嗎？”
說這句話的時候，季毓霜指了指自己左手手臂的位置，這恰是謝道衡身上受傷的地方。
魏獻儀疑惑地看著他，不明白季毓霜為何會有此懷疑。
魏獻儀的這幅神情落在季毓霜眼中，不過多久，他什麽也沒解釋，向魏獻儀俯首行禮。
“冒犯了。”說完這句話，季毓霜就背著他的劍折身離開了煉丹閣。
這一段小插曲，對魏獻儀來說實在突兀，不過眼下當務之急，不是計較這些小細節，而是要煉化落菴靈草，早日成丹，才能解除伏靈箭對她的壓制效果。
季毓霜出了煉丹閣，去到為謝道衡準備的起居室。
他去的時候，有一位他並不熟悉的人也在。
謝道衡包紮好傷口後也換了幹凈衣裳，此刻只著一身裏衣坐在桌案前。
在他身旁，一襲玄色衣袍的聞人夙正起初淡著一張臉，後來見到季毓霜，很快露出言笑晏晏的表情。
他還為謝道衡倒了一杯熱飲。
“謝境主可還有什麽疑問？正好季小友也來了，不如也讓他來一道聽聽？”聞人夙將茶盞往前推，推到謝道衡的眼前，然後抽回手。
他眉眼含笑，神態自若，反觀謝道衡臉色發寒，連唇上的血氣都褪去了。
“大哥。”季毓霜站到謝道衡身側，眼底帶了一絲探究。
他不知道聞人夙在他來之前與謝道衡的談話是怎樣的，但是謝道衡現在明顯不願再與聞人夙多做交流了。
季毓霜想了想，上前兩步，向聞人夙出聲道：“大哥受傷了，需要靜養，請你先離開。”
聞人夙又是笑笑，對季毓霜話中驅逐的姿態毫不在意。
他起身，看了一眼謝道衡。
“茶涼了。”聞人夙的指節叩響桌案，提醒道。
聞人夙的視線逐漸移去他為謝道衡倒出的那盞茶水上，驀地輕笑一聲，說道：“她可不喜歡飲什麽冷茶……”
幾乎在聞人夙話音落下的一瞬，謝道衡徹底冷下了臉，清清冷冷，如覆寒霜。
季毓霜從沒見過謝道衡這個模樣。
聞人夙很快離開，過了一陣，季毓霜再低眸看向謝道衡時，才發覺他已恢覆了常態。
“三弟是有何事尋我？”謝道衡問道，語氣平和。
季毓霜看著謝道衡，猶豫了下，“方才你們……”
但他只說出這幾個字，就頓住了話音。
謝道衡聞言，知道了季毓霜的疑惑，不過他沒打算向季毓霜道明因果。
“三弟，你向來對這些糾紛之事不感興趣，所以這一回也能否當做毫不知情？”謝道衡朝他笑了下，臉上神情松和。
季毓霜見了，並沒有如謝道衡預期的那樣順應他的想法，季毓霜微微擡眼，看著謝道衡。
“我可以不過問您與他的事，但是大哥，我想知道您手臂上的傷究竟從何而來，這個，您能告訴我嗎？”季毓霜從太承仙山回來時，心中就被這朵愁雲籠罩住了。
沒人比他更清楚太承仙山上的法陣是從何而來。
“此行來神霄門時，我告訴過大哥您，太承山上有一株落菴靈草。那株靈草是我舊年尋見過的，那道法陣也是我設下的……這些，我都與您說過。”他甚至還向謝道衡說過破陣之法，但如今看來，謝道衡沒用上。
季毓霜頓了一下，聲音低緩一些，“但是這次入山，因我之故沒能及時找到靈草，大哥倒是尋見了，可是回來卻負了傷。”
他天生方向感極差，從淮洲入鏡洲再到神霄門的這段路，是他多年以來唯一熟識的路徑。
此次入山，他連上山的路都需要段晨秋來引領，更不提隱匿在太承仙山之上的落菴靈草與法陣的位置了。
“陣法既是由我設下，我自然最明白它究竟有幾重威力……”季毓霜的聲音越來越低，最後他語氣篤定地說出一句：“我的陣法不會真的傷到人。”
隨著季毓霜的話音一字一字落下，謝道衡有些無奈地笑了，他低下頭，五官陷入陰影中去，讓人看不見他面上的神情。
沒等謝道衡回答他，季毓霜就似有察覺地蹙起眉頭，他試探性地問道：“是聞人夙傷了您？”
可是為什麽？
為什麽聞人夙要弄傷謝道衡？如果當真是聞人夙，為什麽謝道衡什麽也不說？這些季毓霜都不明白。
季毓霜看著謝道衡，想向他問出一個解釋。
季毓霜的確不關心誰與誰人的糾葛，但是謝道衡不同，他是如師如父的兄長，有些事，季毓霜需要向他過問一句。
良久後，謝道衡嘆息。
他擡起臉，看了看季毓霜，露出微笑，“毓霜，有些事情與你所見其實並不相同。”
說著，謝道衡舒展了一下左手，手臂處包紮好的地方又漸漸滲出血漬，艷紅一片，裏面骨肉幾乎分離，稍微動一下都疼得他發顫。
謝道衡臉上的笑容卻依舊平和溫煦，“疼是疼了點，但是傷得值得。”
他點到為止，再往下，謝道衡是不會同季毓霜說了。
季毓霜看了看謝道衡，確定謝道衡的想法後，季毓霜給了點回應：“既然如此，我再不會過問了。”
他權當不知情。
從謝道衡這處離開時，在院門外遇見了段晨秋。
段晨秋換了一身幹凈衣裳，應該是來探望謝道衡的。
季毓霜瞥了他眼，什麽也沒說就從段晨秋身側走過。
“三哥，這麽晚了，你去哪？”段晨秋在他身後叫住了他。
季毓霜將背後背著的長劍解下，握在手中，他側眸看了眼段晨秋，轉身丟下幾字。
“去破陣。”
忽然而生的風將季毓霜的聲音吹散了，段晨秋沒聽清楚，“啊？”
季毓霜沒再回頭，於是段晨秋在他身後靜靜望著他離開。
次日，天剛蒙蒙亮起，魏獻儀從煉丹爐中取出煉制成丹的落菴靈草。
她按照季毓霜給的方法服用丹藥，一炷香過後，右肩被伏靈箭穿透的地方生出強烈的刺痛感。
再過半炷香，一股濁液從肩部流淌而下，魏獻儀的識海在此時一陣松軟。她運起周身靈力試了一試，發現靈力終於可以正常使用。
魏獻儀使用了一道清潔術，然後離開煉丹閣，在離門前不遠的地方，一處亭子裏，魏獻儀見到了聞人夙的身影。
聞人夙似有覺察，回首向她看來。
魏獻儀上前走去，不過一宿未見，她竟覺得聞人夙今日的精神格外飽滿，神采奕奕。
“有什麽好事發生嗎？”魏獻儀笑著問他。
聞人夙眼光明亮，註視著魏獻儀，語氣輕松地說道：“你的事就是我的事，你如今得以解除壓制，這難道不是好事嗎？”
魏獻儀聞言笑了笑。
他們在亭中坐了一陣，不久後季毓霜找到他們。
魏獻儀與季毓霜也是一宿沒見，這時再見，她發覺他異常憔悴。
季毓霜還穿著昨日的袍子，眼下一片烏青，他垂眼時，更顯孤虛無力。
“既然神女已經破除了伏靈箭的弊障，我們今日就啟程離開太承仙山。”他向魏獻儀簡單說了兩句，告訴她，他們決意離開的事情。
魏獻儀本就無意留在太承仙山或是神霄門，聽到季毓霜的話，當即應聲說“好”。
“不過……”魏獻儀出聲遲遲：“謝境主可以隨同我們一道離開嗎？”
謝道衡傷得確實不輕。
季毓霜似乎沒想到魏獻儀會問起謝道衡，他楞了下，之後才說：“大哥他心系淮洲，也想早日回去處理被魔修占據的六城的事情。”
聽到這裏，魏獻儀自然不會再有疑惑。
得知他們將要離開，段晨秋早早來為幾人送行，嘴裏還怨怪著“母親如何”“母親不允”，他從起居室的院門，送到了神霄門的前院，最後來到小小山門。
魏獻儀等人挨個越過山門，段晨秋出不去，只得在小小山門後面望著外面的他們。
“大哥、三哥，下一次要讓子宛阿兄也一起來找我才行！”段晨秋在山門後眼巴巴看著他們離開。
謝道衡應聲笑了笑，向他告別，季毓霜只給段晨秋留下一個孤絕的背影。
來的時候是如何上山的，走的時候就是如何下山，季毓霜在前面帶路，每一步都和之前一模一樣。
等走到太承仙山的山腳最底下，他們一路禦劍回到淮洲。中間途經淮州與鏡洲交界處的那個殺陣的時候，魏獻儀停了一下。
先前是沒有時間破陣，如今她已解開桎梏，在能夠處理魔修留下的那個殺陣。
季毓霜在覺察到她的意圖後，面上神色稍有變化。
魏獻儀見他不言不語，以為季毓霜是默認了她的想法，就在魏獻儀準備落劍的時候，季毓霜慢騰騰地說了句：“不必管它。”
他這句話說的沒頭沒尾，魏獻儀當然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。
季毓霜眼中閃過糾結，但是很快他語氣生硬地告訴魏獻儀說：“那個殺陣，我已經將它破除了。”
說完這句話，季毓霜再沒有在她眼前停留，禦劍而行，速度很快，如一星流閃而過。
他們沒有回到淮洲主城，他們在被魔修占據的六城城池不遠處的一座城內停下。
為了謹防魔宗再度開戰，這座城內沒有留下城民，一眼望去，都是來自道界各個門派、家族的修士，人數眾多。
看到他們，魏獻儀心中生出稍許悵然。
此先，淮洲與北海一並受魔宗威脅，但道界因為考慮到北海綿延萬裏的防線，而對淮洲“置之不理”。後來在道界絕大部分修士支援下，北海挨過了魔宗的侵襲，這個時候，才有修士往淮洲趕來。
魏獻儀可以理解道界上下對北海防線的看重，但魏獻儀不讚同道界做出的舍棄淮洲的行為。
道界之內，千萬百萬的城民與修士，一定要救。淮州境內，不過數十萬的城民與修士，難道就不必救了嗎？
如若當時魏獻儀置身北海，可能只能眼睜睜看著淮洲失城淪陷，如今魏獻儀倒是慶幸那時她來到的是淮州境內，雖勢單力薄，但至少堅守到最後淮洲無虞。
如今魔宗退於北海之外和淮洲六城中，使得淮洲成為擊破魔宗的緊要之地，因此北海不斷派來修士駐守淮洲，時局所迫，淮洲竟又成為被道界選擇的那一個。
他們如今所在此城名為“素關”，素關之外，不過六十裏就是魔宗所在的錦銷城。
先前，魔宗一支兵力在北海遭到折損，另一支又在秾平久攻不下，現下退回錦銷及錦銷之外的共六城中，調養生息，按兵不動。
魏獻儀自鏡洲折返淮洲數日，魔宗依然在錦銷城中毫無異動。但是北海那處，廣蘭等人向她傳信，在信中說明北海之外的魔修已有動作，希望她能夠早做防備，以免受襲。
魏獻儀得到消息，第一時間將這些信息告知了謝道衡。
謝道衡身為淮洲境主，淮洲之內他的話語權極重，哪怕眼下淮洲境內的道界修士並非隸屬於淮洲，只要身在淮洲，謝道衡便能指揮一二。
素關城，城主府內，謝道衡在閱盡北海傳來的消息後，輕聲向魏獻儀應道：“此事我已知曉，我會即刻派人前往。”
他折起手中信箋，放在燈下，視線停留在魏獻儀身上。
魏獻儀聽到他的話，沒在說沒再什麽，隔了一會兒，魏獻儀向謝道衡請辭離開。
“其實還有一事，我還未曾問過神女。”謝道衡出聲挽留。
魏獻儀雖然奇怪謝道衡為何先前不開口，偏要在她準備離開時說話。但是魏獻儀沒有表露太多情緒，她看了看謝道衡，示意他可以繼續問下去。
過了一會兒，謝道衡望著她，問道：“我想問一問，您打算在素關城內，不、是淮洲，您打算在淮洲停留多久？”
魏獻儀還沒有作答，謝道衡臉上浮露出淺淡笑意，“我並非是在斥逐神女，我只是想確定神女您的心意，畢竟您是鐘山神女，淮洲未必是您心之所向。”
聽到謝道衡說的話，魏獻儀眼眸微垂。
“境主在向我試探什麽？”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與謝道衡玩些勾勾繞繞的把戲。
“我說了，我想確定您的心意。”面對魏獻儀直截了當地發問，謝道衡神色未變，他淡然回覆魏獻儀。
魏獻儀見他不作偽的坦然模樣，心中的不適之感減弱許多，謝道衡向她問心意，那魏獻儀就告訴他，讓他安心。
“你說的對，淮洲並非是我心之所向。”魏獻儀望向謝道衡，在她說完這句話後，謝道衡臉上的笑痕微淡。
但是他沒有說話，謝道衡看著魏獻儀，靜心等待她接下來的回覆，他確定魏獻儀會給予他一個完美的回答。
魏獻儀思考一會，慢慢與他說道：“起初從鐘山離開時，我想去往的地方是北海而非淮洲，但是後來一步步深入，我便再沒能走出淮洲。”
“你想問我心意，無非是想問我會否留在素關城對抗魔宗。”魏獻儀擡眼看了看他，對上他的目光，她說：“我會留下，直到魔宗退回北海境外。”
魏獻儀的話就像一顆定心丸，謝道衡聽了，面上神情愈加專註沈穩。
這時，謝道衡起身，向魏獻儀遞去一塊令牌，上面赫然“淩霜”二字。
“這是境主玉令，可在調令淮洲眾人。”謝道衡說道。
謝道衡的意思，魏獻儀明白，他確定她不會中途易轍後，就將淮洲的權利分攤給她。魏獻儀看了一眼他手中玉令，但是沒打算接過去。
“我不擅馭人之術。”魏獻儀直白地告訴謝道衡，她不肯接納的原因。
謝道衡只是笑了笑，沒有其他表情，他說：“不必神女勞心費神，淮洲數萬人，您只需馭我一人，足矣。”
謝道衡說這句話時，聲音很輕，但是字字清晰，魏獻儀聽罷，眸光轉向他的面龐。
謝道衡的話意確實容易讓人誤解，但是魏獻儀很清楚他在說什麽。
“淮洲如今多出這麽多道界修士，我為掌事之人，若行差踏錯，後果則不堪設想……”謝道衡凝望她，又將淩霜玉令往她眼前遞去。
“既然您已經決定不會離開，那麽就由您來充當那個督促牽引我的人，若我走偏一步，只要淩霜玉令在您手中，我就不會步步皆錯。”謝道衡說道。
他說的話很誘人。
每一個字都在告訴魏獻儀，只有這樣，才能使淮洲上下齊心，擊退魔宗。謝道衡也在表達他對她無條件的信任，沒人比魏獻儀更合適“牽引”他前行，也沒人比魏獻儀更在意魔宗何時退離淮洲。
謝道衡一字一句落在魏獻儀耳中是格外動聽，她看他一眼，見他面上仍是恰到好處的微笑。
魏獻儀伸出手，指腹落在淩霜玉令的頂端花穗處，她手腕微動，就將整個淩霜玉令從謝道衡手中慢慢抽離出來。
淩霜玉令落到魏獻儀的手上，等到上面的餘溫褪去，魏獻儀輕微摩挲的兩下“淩霜”二字。
“多謝神女。”謝道衡註意到她的動作，略微垂眼，朝她拜了拜。
不知不覺中，魏獻儀已經完全順應了謝道衡的所有意圖，她看著他，見他俯首低身，想了一會兒還是沒說出該對他說的客套詞句。
“你很聰明。”魏獻儀沈默一會兒後，對謝道衡說道。
他將她徹底留住了。
魏獻儀留在淮洲的因素有太多了，不論是一開始為了抵禦魔宗時的停留，還是眼下魔宗虎視眈眈，她沒法眼睜睜看著淮洲被吞噬入腹，又或者……是因為淮洲境主。
為守淮洲，他在秾平主城力竭而戰，為淮洲爭取到了鐘山的支援。後來魔宗退城，他們去鏡洲尋落菴靈草，該說不說，謝道衡幫了她很多。
眼前的謝道衡，不論是用緊張的局勢來留住魏獻儀，還是用他在魏獻儀面前賺取的情分來留住她，總之，他真的做到了。
牽連太多太覆雜，魏獻儀已經解不開與淮洲的關聯。就如魏獻儀所說的那樣，她不會離開淮洲，直到魔宗退離道界。
魏獻儀要離開。
謝道衡扶起桌子上的一盞接了紗罩的燈，細碎的光線落在他的手背上，他向魏獻儀遞去。
“天應是黑了，帶一盞燈回去吧。”謝道衡語氣溫和，對她正色道。
魏獻儀瞥了一眼他的指骨，然後搖頭，說了句“不必”。
但謝道衡沒有因為她的拒絕而放下手中燈盞，他持燈走到門前，向身後的魏獻儀道：“我送您走一段路。”
魏獻儀想了下，沒再拒絕，只是一段路，他是會移動的燈盞。
室外一片黑沈，魏獻儀身邊唯一光亮的來源是謝道衡手中持有的那盞紗燈，燈光傾瀉而下，灑滿他們腳下的每一步。
謝道衡走得步子不大也不快，隔了好一會兒，他們才從從院中走出。
走上長廊，長廊兩側皆懸有清燈，比起謝道衡手中的那一盞明燈，要亮堂許多。
到這裏，魏獻儀向他正式告別。
謝道衡點了點頭，他停在原地，目送魏獻儀離開。
魏獻儀走到長廊拐彎處，走向另一側，沒有原先那麽明亮的燈光，只有一兩盞，些微光芒散布在長廊的欄桿上。
魏獻儀在欄桿那處往前走。
走了有一段路，終於離開長廊，走下臺階，前面的路仍是一片黑暗。
魏獻儀揮出一道靈光，跳動的光輝在魏獻儀的前方，為她引路，周圍樹木叢生沙沙而動。
在暗中，有人提燈而來。
他與她兩處光輝，皆在夜裏昭彰顯目。魏獻儀下意識地的朝那人望去，不是個生面孔，是她曾見過的。
魏獻儀記得他是……
聖音子宛見到面前的光影，一時頓住了腳步。
他很快反應過來，向魏獻儀略微頷首示意，再擡起頭，攥著燈柄與她擦肩而過。
聖音子宛去到院前見到謝道衡，輕聲道了句：“大哥。”
謝道衡聽到聲音回頭，見到聖音子宛，心中略有詫異：“子宛這麽快就從秾平趕來了？”
聖音子宛點了點頭，“我已將秾平城民安置妥當，念及兄長這處的嚴峻之勢，於是提早了幾日趕來。”
謝道衡聽罷，面上浮露笑意，他上前迎去，“既然來了，也一並留下吧。”
隔了幾日，素關城派出修士暗中潛入錦銷城附近查探，這些修士回來時向城主府中遞去的消息中，魔宗仍無異動。
越是毫無異動，就越是有詐。
魏獻儀深知這一點，因此在之後更不敢對素關城的布防有所松懈。
某一日，素關城中派遣修士照常從城外查探消息，在他們回城時，城外林中出了意外。
這日月亮清圓華美，掛在穹頂之上，散透著晶瑩剔透的光布下城外。
林中，群聲躁動，湧動著大片異樣的氣息。
城樓上，是較開闊，魏獻儀召出一道符令，一眼窺見林中正大股湧動著的妖獸獸潮。
這時城樓上眾人也警覺起來，紛紛朝各方邊角而去。
雖然不知道妖獸是從何而來，但是魔宗分明是想要借助妖獸獸潮的沖擊力對素關城進行一波打擊。
魏獻儀從城樓上飛身而下，一躍進入林中，她先將林中留存的道界修士引退離開，之後以霜綺劍劃了一道劍陣，但是妖獸之多已經形成獸潮之勢，一道劍陣根本無法阻止它們的行動。
這時數人從素關城內走出，向魏獻儀詢問情形。
魏獻儀向他們簡單解釋了幾句，眼看兇獸來襲，眾人齊力劃出劍陣，然而妖獸數量龐大，即便再多劍陣也有不可阻攔的角落。
在這時，聞人夙來到魏獻儀身側，向她提了一句，“不如用音殺。”
所謂“音殺”，就是以音律禦敵，群體傷害效果強悍，目前看來的確不失為一個好方法。
但是“音殺”也需得要一個能承受住修士靈力的承載物，魏獻儀沒有，她看向聞人夙，聞人夙笑了一下，說道：“我也沒有。”
見狀，魏獻儀沒有辦法，只能帶領修士探入林中，先行斬殺一部分的妖獸。
再她第二次回到素關城門前時，這時一人，素衫青衣朝她走去。
魏獻儀望向他。
聖音子宛從袖中取出一支長笛。
“這是我家中傳下的音器，不知可否派上用場？”聖音子宛看著魏獻儀。
魏獻儀沒想太多，擡手接過長笛，只是碰一下，魏獻儀便知道聖音子宛先前所言實在謙虛。
這道長笛質地非凡，並非是尋常之物，用以“音殺”最為合適。
魏獻儀飛身入林間時，囑咐眾人屏蔽笛音，魏獻儀按照以往在鐘山所見的相關書目的“音殺”之法，為笛音灌註靈力。
一時間，素關城外聚滿充斥著魏獻儀的靈力氣息的笛聲。
魏獻儀才起一聲笛音落在妖獸獸潮中，這群妖獸就猛然躁動起來，循著聲音的方向前行。
過了好一陣，魏獻儀才得以把控妖獸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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